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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的时候(于永正)
1999年12月初,我随教育部组织的“特级教师讲学团”赴广西南宁讲学时,一位青年教师问我:“于老师,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体罚过学生?”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不懂教学,体罚过学生,而且不止一次。”我的回答竟使他惊诧得张大了嘴巴。晾诧的表情中还带有一些感动和慰藉。意思很明白——啊,没想到于老师竟如此坦诚!哦,原来于老师年轻时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我们啊!
事情的确是这样的。
我刚参加工作时,教一个三年级班的语文和数学,并担任班主任。我的抽象思维能力差,上学时数学没学好,教到“多位数的读写”时,着实难为了我。我读的时候,必须先“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地查一遍,然后才能读出来。一位小朋友对他的同位说:“于老师自己都不会读,还教我们呢!”这话很快传到我的耳朵里。就在当天,上数学课时,我对全班学生说:“听说我们班有位数学家,现在请他读几个数。”说完,我在黑板上写上几个事先准备好的长长的多位数,命令那个说我“不会读”的学生站起来读。谁知,该生张口便正确地读了出来,读完了还“不吝赐教”——告诉我他怎样通过“分节”读出来的。我怎么也没想到,感到脸红的竟是当教师的我!
比读多位数还差的是我的口算能力。有几位学生似乎发现了我的这一“弱项”,便经常出题考我。我常常因为算得慢、算错,引起学生的大笑。一天,一位学生偷偷地告诉我,因为有一个学生发现我在数学本上把所有的口算题的答案都写了,断定我口算能力差,才“为难”我的。——原来如此!于是我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想法给那位学生“小鞋”穿。一天,他上自习题随便下位走动,我便罚他抄三遍课文;一次,他默错了三个字,我便罚他每个错字抄20遍!现在,我一回忆起这件事,心中就十分羞愧。学生来到学校是跟我学知识、学本领、学做人的,可是我这样做,给了学生什么呀!古人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而我知不足却不能自反,知困却不能自强!非但如此,还要为难学生,我还有什么资格当老师啊!
当班主任,上自己班的课,课堂纪律总是比较好的。但是,我上别的班的课则往往控制不住“局面”,常常“天下大乱”。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除了教一个班的语文,还兼了几节高年级的音乐课。一天上音乐课时,一位男生和同桌的女生打了起来,拉开之后,他嘴里还骂个不停。我一气之下,将他推出门外。因用力太猛,该生一下子跌倒在走廊里。下课了,我余怒未消,把他“请”到办公室。该生不服,双脚叉开,昂首挺立。我一踢他的脚,大声喝道:“立正站好!”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学生进了办公室,必须立正站着跟老师说话,至于犯了错误,就更要“立正”了。
这一推、一踢、一吼,使我内疚至今。老师本来应在学生的心中播种爱、播种文明、播种知识,而我却在这位学生以及目睹了我的这一行为的所有学生的心中播下了冷酷和野蛮!
二
但是,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个突出的优点——喜欢思考。思考自己,思考别人(包括学生),思考书本,思考教育和教学,思考人生,“位卑未敢忘忧国”,也常常思考国家和世界。每有所得,便孩子似的不胜欢喜,并会立即付诸实践,转化为“生产力”。
参加工作不久,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一篇报道斯霞老师“母爱教育”的文章。文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斯老师为了教育班里一个做事毛手毛脚的孩子,经常请他做一些必须小心翼翼才能做好的事情,比如请他有保温瓶为办公室打水,给某某老师递一杯茶等等。由此,我想,我每次改默字作业,不是也可以请几位“错别字大王”帮忙,请他们为我翻翻本子,或者检查几个同学默的字,借此减少他们的错别字吗?这一招果然奏效。每次请来的学生都很高兴,认为这是老师对他的莫大的依赖。他们在改别人写的错别字的同时,也就牢固地记住了这些字的正确写法。“读”和“思”一结合,我便长了大本事。
60年代初,我拜读了叶圣陶先生写的关于“下水”的文章(即老师写“下水文”),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写“下水文”。它成了我作文备课的重要内容。如果说,我在作文教学中取得了一些成绩,那是与我长期写“下水文”分不开的。我认为应该做的,而且我能够做的,我是从来不怕麻烦,不怕累的。年轻,有的是精力和体力。
三
我年轻的时候还有个毛病,就是动辄发火,有时发得自己都莫名其妙。“火气大”是个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是脾气坏。脾气坏,说到底,是修养差。一次,听教数学的余老师说,高胜利上课和同位的吵架了,我顿时火冒三丈,三步两步奔到教室,也不向正在教美术的老师打个招呼,冲着高胜利大吼一声:“你出来!”高胜利站着不动,我一把将他甩出了教室(他坐在教室门口)。一到办公室,就是一顿电闪雷鸣般的大发作。因作业潦草撕毁学生簿本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后来,我发火的次数逐渐减少,原因并不是在理念上有了什么深刻的认识,而是凭着一种直觉。一天,我路过一个兄弟班时,听到老师大声训斥学生的声音。自丑不觉得,人家“丑”却能看出来。于是我开始思考:发火,特别是经常发火,行吗?以后,我再听到老师大声训斥学生时,我便感到一种不安,感到难为情,为同事,更为自己。我想到自己。于是,我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克制自己的“火气”。遇到问题时,便想一想“后退一步天地宽”的古训。
随着年龄的增长,认识的提高,修养的加强,我终于在学生面前树立了一个“和蔼”的形象。脾气还是有的,但不轻易发作。因为我明白,没有平等的师生关系,没有和谐的课堂氛围,没有民主的教学作风,是什么都不会有的。学生站在历害的教师跟前,连思都不敢思,说都不敢说,还有什么兴趣可言?还有什么探究事言?还有什么创造可言?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幼苗都会窒息。
当然,说到底,要归功于我的自省,自律,自警。什么叫“自省”?自省就是自己检查自己;自省就是自觉。
四
不断地思考和实践,不断地自省和自警是我能较快地摆脱幼稚和无知,摆脱洪荒与愚蠢的根本原因所在,也是我不断进步、不断创新、不落伍的根本原因所在。
任何大树,都是由稚嫩的树苗成长的,任何人都是由稚嫩走向成熟的。“年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幼稚”与“无知”。我从不因为自己这颗树上有几片黄叶子,就认为自己不好而自暴自弃;也不因为自己长得不如别的树粗壮,就觉得自己不是栋梁之材而妄自菲薄,丧失进取心。发现有了黄叶,就把它抖落掉;看见自己长得不如别的树茁壮,就努力去吸收水分和养料,而水分和养料谁的身边都有。当然,也从不为自己的枝叶有时长得茁壮、茂密一些而自高自大,盛气凌人。
现在的条件多好啊!我常常想,假如我现在才踏上工作岗位,决不至于到了40岁之后,才摸到了教育、教学的一点门道。
——谨以此,献给年轻的教师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