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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君子
何谓君子
江苏省昆山中学 高二(2)班 何刘
一
我向来,对君子的概念不太明晰。
自幼便有父辈教导,所谓“君子”,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云云。待进了学堂,老师教育的大抵也如是。而在我幼稚的心田里,却始终对此存有些许自己的念想,称不上多么深刻的感受,倒也带着这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过了十数载。
看的人渐渐多了,也就懂得了去分辨好坏,了解善恶。但我终究是一个凡人,君子之道于我而言仍是难免“有惑”的。说是青春躁动倒也不觉得无理,于是每当诵起那些经世大道、至理名言,心底总有一个声音不住问我---到底何谓“君子”?
二
也许我注定是要经历这样一个冬天的。
当百无聊赖的所谓寒假被充斥于脑海的思绪占据,我终又不甘只做一个足不出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君子”了。想起鲁迅先生曾说的话:“自称为正人君子的必须防”,于是甚至对“正人君子”一词,似乎都产生了点反感。
真正的君子,于我观之,并非是言行举止典雅大方,身份高贵讨人喜欢,或是像所有人常常想的那样,学识渊博,品行崇佩。年少轻狂者总习惯于否定,否定那些过于直接和绝对的事情;而对于人们所谓“君子”,我也自然是持一定否定态度的。
终于,我的这些浅薄的想法在过年回老家同祖母的攀谈过程中找到了说辞。而之前关于“君子”的所有印象,与祖母口中那个老鳏夫的生平种种,至此也都连成一片了。
三
我出生在城里,但小时候却在乡下野了几年。农村难免是闭塞的,可能也正是这种环境,造就了一方水土上那些淳朴的农民,与之带来的却也只是日复一日无滋无味的生活。但他的出现,似乎是向这本已凝固了的世界里吹进了一丝空气,以至于和他有关的一切,数十年后还能是人们翻出来津津乐道的话题。
老鳏夫自打头并不是个鳏夫,他是个画家。传言很多,有人说是从城里来采风的;也有人讲,是为了村里唯一的那个女学生。不过我想,若说只为了创作恐怕是要遭疑的。一片滩涂,没有亮丽的海岸线,阳光好的时候,也只在田里晒出一层薄薄的盐霜;说是颗粒无收倒不至于,而人们填不饱肚子确是常有的事。但是日子就是这样过着,那个年代,人们也不去想自己究竟在追求些什么。这种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的生活,我想是不会勾起一个艺术家的兴趣的。
而画家毕竟是画家,他不满足于疲惫的劳作生活,或者说他根本没法接受面朝黄土满手污泥。他喜欢拿着那块画板,也就是半个门板罢了,垫上粗糙的画布,仅有的一支画笔头上堆满了各色颜料,仿佛那便是他的全部家当。若是颜料结了块,他也只能在河里洗洗,再往他那白衬衫上不住的擦拭;时间久了,白衬衫成了花衬衫——那是他作为一个穷画家唯一像样的衣服。田埂上插秧的村里人偶尔直起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不去种地还只想着画画的“疯子”。或者有几个嘴碎妇人的喜欢拿他开玩笑,问什么时候能有个姑娘帮他洗洗这件衣服。画家脸红了,但只是背过身,装作画画,笔头在画布上轻而随意的划过,留下一纸的悸动。
画完的画,他便用绿皮大衣一裹,徒步40里路去县城,站在路边,也不说话,只等着别人来看。从早上站到黄昏,直到路边的油灯把他的影子拉的像风里吹干了的秸秆,他才收起他的宝贝,尽管无人问津,但他仍然小心翼翼的,怕抹糊了颜料,把它们塞进大衣,赶在全村的最后一盏油灯熄灭前回来。
他不会种地,只能买粮。但买粮在那个时候是很少见的。好心人看不过去,便会从自家也快见底的米缸里舀出小半斗米,让他别断了粮,也别断了命。画家不会说话,只知道红着脸接过来,双手伸出去的那一刻又畏畏缩缩,又不住点头,直等人家塞到他怀里去,再无奈的叹一句“这孩子”。
四
大约这样一个形象与“君子”是无甚大的瓜葛的。
然而画家那时还不是那个老鳏夫,他很年轻,模样也算清秀养眼;“鳏”字更无从谈起——他连婚事都没有着落。而人生总是这样,在你前半段平坦的行路上,一个转角就蓦地洒下一把风景。但作为一个画家,他却看厌了这样的风景,或者说,一个陪伴行路的真真切切理解自己的人,要好过这样的风景。而他竟也的确找到了这样的人——那个女学生——他人物画里恒定的主角。
画着画着,女学生从开始站着的那个,变成了和他一起坐着的那个人。她理解他的画,理解他的艺术,理解他的一切,从他的眸子里,她仿佛能看见儿时故乡草垛子上的星海。于是她将自己沉溺在了那片海里。而这片海确也足够的宽厚,褪去了昔时的青稚与羞涩,多了一份专一与沉稳。如同一株山雨后的生草,在风露滋润下终于长成了空谷中的一棵君子幽兰。
背着“富农”的家里嫁过来的时候,女学生只带了一条棉被。但是棉被里夹着一件旗袍,她一直想穿上,让他为她好好画一幅。但在那个时候,她不能光明正大的穿,只能在夜深的时候,自己从棉被中抽出来,抚摸过一遍又一遍,再把它塞回去。直到那旗袍上被抚出了微皱,就像是青春留下的,带有兰草香味的皱痕。
五
祖母说,还没轮到女学生提出这个心愿,画家就离开了。那段时间,抗美援朝刚打响,祖母还小,但她仍然记得那段疯狂的岁月:国家鼓励多生,几乎是有劳力的青壮年都上了战场,所有男人激情奋昂都渴望走向炮火。画家也报名参军了,但是瞒着妻子。他瘦弱,尽管个子高,但总被别人嘲笑成“秸秆棒子”。他想去证明自己的价值,不仅仅是卖弄一点笔头上的颜色;又或是秉着一颗红心,践行一番历代文人追求的君子风骨……无论如何,一腔热血最终化为了征军表上雄气勃发签下的名字。
至此,君子辟芷便与香草美人天涯相隔。祖母不愿去回想那几年的岁月了,她只告诉我了最后的结局:
不过是三年时间,胜利的消息传遍全国每一个角落。伴着吹往南方的风和早已不堪的行囊,他回到故里,却发现没有了烟火的气息。在他走后,妻子不会务农,又不知怎地“富农”的成分变成了地主,却终于没有人再愿意去把粮食施舍给这个曾经他们口中“地主家的孩子”。她得了病,没有人知道是饿出的病还是什么。曾经和画家勾勒的美好蓝图,像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破,散作万里的飞蓬……
六
有人说,画家是英雄,是真正的君子派,他不承认。他只说他没有为妻子的托付尽责。人们说他是为了大家的利益牺牲自己,他说他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牺牲自己,牺牲的是那个女人,以及她所有的梦幻般的未来。
那件旗袍,也没有了下落。隔了那么久,不管是当年的棉麻布料,还是沉淀的蓝,或是手工缝制的镶边、盘扣,也都应该已一同被揉碎进了记忆之中的那片星海……但那件旗袍终究是给了她一生的期许和思念,也给了她无穷无尽的苍凉和等待。
他确定她没有带走,他还是怕这件旗袍会惊扰她的好梦。
七
再见到他,是在年前的葬礼上。老鳏夫,我还是习惯叫他画家,没有亲人,没有子孙。葬礼的稿子是我祖父写的,他仍是和当年崇拜画家的人一样,深情的读着,“你是真正的英雄;君子的作风,使你有着青松般的风骨……”
然而,我却默然。
我想画家不是英雄,他并非有着崇高的理想和高贵品德;但他无疑是位君子,他记得所有的承诺,他坚守着一生没有再娶,也因为战争双耳失去了听力;无论怎样的初衷,他为我们换来了和平,也带去了自己内心的安宁。
也许,所有关于他的美好,都应该永远被定格在那座小村,那块画板,那件兰草香的蓝布旗袍,和那眼眸中的星辰大海……
八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汪曾祺,那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我无法说画家是“最后一位君子”,而他确是满足了我对于“君子”的全部念想。以至于至今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我的胸口都会涌动起一丝情感,犹如幽兰之香,带我脱离,又归回到了那个君子的世界。
指导老师: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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